合而不一|HERE NOTE|黑川雅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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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STATEMENTS

思想

1_设计是对生命的挑发,
是制造不和谐。

2_设计是意义的视觉化。
世界是现象,其中没有具备实体的“存在”。

3_世界是现象,空间是幻想。
设计是以象征化的形式表达意义,使之无限接近于“存在”。

4_世界是“意义”的集群,
“气”从中而生。“气”是混沌的能量。

5_失去目的的设计即为艺术。
生命与艺术均不具有目的。

6_生命来自人对混沌的畏惧,
好奇心诞生于未知。

7_世界是动态平衡的±0,
痛苦与欢喜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。

8_美是对多样性的扬弃,
灵魂与朴实也是对多样性的辩证式扬弃。

1_设计是对生命的挑发,
是制造不和谐。

生命是一切价值的顶点

设计是我向世界提出的主张,作为生物的我,通过设计能体会到活着的感觉。对我而言,设计的意义与艺术是相同的。

被设计出来以后,作品会一直存在,并持续地影响着这个世界。和艺术一样,设计也会不断刺激、触动人们的生命。但两者又不尽相同,因为设计并不只依靠视觉,而是要调动身体的所有器官来感受。

对生物而言,生命是一切价值的顶点。只有充满活力的生命才是美的。对设计而言,目的和功能是必要条件,但不是充分条件。这就好比绘画的颜料上色的牢靠程度和雕塑的稳固程度,对艺术而言都是不可忽视的。

在我看来,设计的首要目标就是唤起人们对生命的感知,让他们深刻体会到活着的感觉。

让想法回归混沌。摒弃利他的概念,重新思考设计的目的。设计不是为了企业、行业或他人,而是为了包括自己在内 的一切生命。设计的原点是艺术,当二者合而为一,设计便能回归到混沌本源。

2_设计是意义的视觉化。
世界是现象,其中没有具备实体的“存在”。

世界是现象

世界是现象,充满了神秘的色彩。在这个世界“发现”重要意义的行为,就是设计。

探索大自然,让古人知晓何为恐惧与欢喜,他们进而将其诠释为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。这正是一种对“意义”的表达。设计则是发现生命的重要意义,并对其进行视觉化表达,这与古人的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并无二致。

这一手法被称为“象征化”。到了这一步,设计的工作就完成95%了。

相较于设计所表达的“意义”本身,设计的目的及功能只能算是“意义”带来的“附加价值”。“方便易用”“令人喜悦”“美丽”“令人感动”“舒适”,这些在整个设计中的占比不会超过0.5%。
正如古人在大自然带来的恐惧与欢喜中找到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,现代设计就是在生命中寻找感动,再以视觉化的方式表达出来。
这里的“视觉化”也就是“象征化”。但经过象征化的“意义”终归还是意义,无论再怎么具象,也不是具备实体的“存在”。

一如古人寻找万神、凝视灵魂那样,设计亦始于寻找现代的万神和灵魂。 万神与灵魂是没有实体的“意义” ,为其赋予形态的行为,便是设计。

3_世界是现象,空间是幻想。
设计是以象征化的形式表达意义,使之无限接近于“存在”。

表与里的关系

作为现象的世界拥有两个相位,即“物”与“空间”。“物”的相位是块状的,可以客体化。“空间”的相位则像是一个无形的球体,将我们围在其中。

古人的世界观始于发现“万神”,“万神”即由“意义”聚合而成的“物”。欧洲的世界观始于“上帝创世”的概念,因而属于“空间”的相位,人则是被挟裹其中的。

事实上,古人的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就是混沌的大自然所带来的恐惧与欢喜。因此,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既是“物”,又代表着“混沌”本身。
“大自然”的说法始于19世纪。在此之前,人们一直用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来指代大自然。

在欧洲人的观念里,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上帝创造的空间。而在亚洲人看来,大自然就是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本身,是一种“物”。日本人初次遇到“space”这个英语单词时,将它解释成了“空空如也的‘间’”,亦即“空间”。在日本人眼里,“空间”中包含着“间”的概念,“间”则来自“物的集群”。欧洲思想认为“space/空间”生来就是空间,亚洲思想则认为它是由物而生的,两者是互为表里的关系。

亚洲的万神是“物”,欧洲的上帝是“空间”的创造者。前者的“物”是生命的准则,后者的“空间”则是上帝的准则。

“空间”也许存在,但极为稀有。“语言”是可见的,因而“语言”也可以视作一种“物”。“空间”无法工业化, 而“物”则不同。“物”还能生出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,科学也能归为“物”。我要驱逐“空间”这个幽灵,让一切都回归到“物”的相位。

4_世界是“意义”的集群,
“气”从中而生。“气”是混沌的能量。

相对论的世界观

当我们观察这个世界,就会发现各种各样的“物”。它们非连续地聚在一起,形成了集群。

换言之,其中不仅有“物”,还有“间”。“间”自“物”而生,但它在本质上是由未知的“混沌”变化而来的。在“物”出现之前,“混沌”便已存在。这是一个神秘而又充满生机的领域,其特质在“间”中也有所体现。

就其根源来说,“混沌”先于一切而存在,“物”则是从“混沌”中析出的。正因如此,我们总能在“物”的底色里看到“混沌”。“混沌”聚在一起,就成了“间”。体现在画上,就是“余白”。如果说画上的图形是“物”,那图形以外的画纸就是“混沌”。“混沌”的称呼会随着具体情况而发生变化。

这是古人对世界的理解,他们从周遭世界提取出具有显著意义的语言,并将其视作“物”。发现更多语言,就能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。
他们最先提取出来的语言,正是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。这是关乎生死的重要概念。

就这样,在古人的普遍观念里,世界渐渐成了“语言(物)”与“间”的集群。身处现代的我们,只要跳出欧洲的世界观,回归这种朴素的观念,便能唤醒心中的野性。

倘若将世界看作“物”的集群,我们就会发现,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耐人寻味的领域。它是世界的“底色”, 是“余白”,也是“间”。无论形态如何变化,它们生来都是一片“混沌”。我在这个领域里看到了丰饶的美。

5_失去目的的设计即为艺术。
生命与艺术均不具有目的。

形而上学

有人问,设计能否被视为艺术。在我看来,设计始于目的,其成果承载着功能,艺术则既无目的也无功能。这就是两者的区别所在。

不过,失去目的和功能的设计也不在少数。当设计不为人所用,便会失去其目的和功能。此外,随着时间的流逝,设计的目的和功能也会逐渐消失。只不过这个过程出乎意料地漫长。

失去目的和功能之后,设计与艺术便拥有了相同的条件。此时,设计也染上了艺术的色彩,化身为艺术。事实上,这两者本就如出一辙,都属于“意义”,而非“存在”。

开始设计前,设计师就在不断找寻“生”与“生命”的意义。这种追问并非出于设计工作所需,而是始于他们自己“活着”的状态。换言之,人在日常生活中“找寻意义”的行为,就是设计的起点。设计工作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。而目的和功能,只不过是设计工作开始之后的主题。

设计与艺术本就是同根的。设计师也好,艺术家也罢,在拥有这些头衔之前,他们都是一个拥有生命的人。这是他们开始创作的前提。

设计在功能上面临的需求是无穷无尽的。当设计突然失去功能,潜藏在其深处的精髓才终于显露出来。早在设计工作开始之前,设计师便以拥有生命之人的身份着手于设计了。正是关于“我们应该如何活下去”的思考,让设计化身为艺术。

6_生命来自人对混沌的畏惧,
好奇心诞生于未知。

混沌是美的故乡

世界诞生之前即为混沌。人们从自己周遭出发,逐一勘破有意义之“物”。可无论他们探索了多广的范围,认识了多少“物”,未知的世界依旧在向远方延伸。人们认为这片未知的混沌永远不会消失。这个观念非常重要。正因如此,未来才是不可见的,人的生命也无法延续至永恒。

欧洲的世界观则与之截然相反。人们从恐惧和欢喜中发现的“万神”和“灵魂”被上帝所取代。于他们而言,作为唯一的神,上帝就是世界的创造者。
如此一来,未知的“混沌”便不复存在。在他们的印象里,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明晰透彻、和谐均衡的。

欧洲的世界观认为“上帝”高于一切价值;而在古人眼中,“生命”是一切价值的顶点。在“上帝”的世界,没有什么概念比“智识”更重要;而在“生命”的世界,“美”才是最受推崇的概念。永远未知的“混沌”,则是“美”的故乡。

人类正在失去谦逊的品格。我们活在这世上,本应为生命的无限奥秘而感动。我们要向生命的弱小、勇敢和挑战精神致以 敬意,也要向永远遥不可及的混沌——无穷无尽的大自然俯首屈服。

7_世界是动态平衡的±0,
痛苦与欢喜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。

无结构、非连续、非组织

世界是一个不断流动的集群,时刻都在运动,变幻莫测。世界是不稳定的,而这本身又是一种稳定。因为不稳定,世界才会是灵敏的,才能够在一瞬之间迸发出巨大的能量。要知道,庞大的系统越是稳定,其运作就越是迟钝、缓慢。但是,未来的世界绝不会如此。它会是一个集群,因此是灵敏的。

集群没有结构,一切都是非连续的。集群不受束缚,不成组织。这是一个与多种元素相关的复杂系统,是“无结构的结构”“非连续的连续”“非组织的组织”。

集群仍然保持着混沌的性质。不过,集群由物聚集而成,故而无法等同于混沌,只是与之相近。混沌拥有无限的广度和时间;而集群的一切也是无限的,不始于哪里,也不终于哪里,不会完结,也没有终焉。

集群也没有目的,只是存在于此。一旦有了目的,集群就会形成组织;当目的达成,组织便会瓦解,重新归于集群。这种反复的变化会出现在局部的集群里。

集群毫无秩序,又极其敏感、反应迅速。集群时刻都在运动,永远不见停歇。乍一看非常稳定,实则不然。集群的内部有各种力量纠缠在一起,它们互不相容,暗自孕育着矛盾与冲突。

8_美是对多样性的扬弃,
灵魂与朴实也是对多样性的辩证式扬弃。

朴实与极简主义

多样性,这是世界理应具有的特质。世界本是一片混沌,各种各样的语言诞生于其中,成了我们所说的“物”。由这些“物”所组成的世界,自然是多样的。
多样,就意味着矛盾、不一致和差异。而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。

人与人之间既是对立的,又是相互依存的。所有人都知道,人无法独自生存,必须相互支撑才能活下去。这就是集群的基本形态。当内部的矛盾进而制造出纠葛时,冲突也会由双向变成多向的。

纵使无法逃离,人们在这时仍会不断挣扎。当他们终于看破一切,幡然醒悟过来,就会抵达一个特殊的境界。从纠葛到醒悟的过程是一次辩证式的飞跃,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“扬弃”。人有时觉得大脑空空、一片茫然,却会在某一瞬间灵光闪现。其原理仍不甚明确,但学术上有一个专门的词来描述大脑在此刻的状态:默认模式网络(default mode network)。

世界的多样性制造出矛盾与纠葛,而其中又会孕育出朴实与极简主义的审美。这正如同大脑在片刻间的灵光闪现,是一种辩证式飞跃的结果。
日本审美意识中的“意气(iki)”也被视作辩证式飞跃的结果。被命运逼入绝境的花魁看破了红尘,最终抵达谛观之境,此刻从她身上显露出来的壮绝之美便是这里所说的“意气”。

过剩的多样性与难以挣脱的纠葛,能让人抵达谛观之境,豁然醒悟。此时,随着多样的矛盾与纠葛消解而去,朴实的 审美便会在心中闪现。这一过程,就是一次辩证式的飞跃。